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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 番外:聲聲慢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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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再次見到他,是在三年前的立夏。

我在勾欄裏挪著舞步,他立於庭外傻傻觀望。和一切話本的開端沒什麽區別,所有的風花雪月都始於此,都逃不開現實彼此間的差距,都逃不過往後的千萬浮沈。

我一眼便認出了他,那個給予我紫米糕的小哥哥,那個陷我於水火的少年郎。

我恨他!恨他擊退了我對未來的全部憧憬與想望,恨他將我的大好年華全都浪擲於這煙花柳巷!

可是,那又能怎樣?

我的恨,源於斯長於斯,恨到了一定程度,其他莫名的情愫也隨之而來。

僅僅是一瞬,我從他的眼中讀出了悔恨。

他在悔什麽?是悔當年為了少許銀兩把我拋擲此地,還是悔如今好不湊巧他也身至此處?

我的笑容幾近譏諷,舞步卻更翩然輕快,勾欄外,那群人又在喝彩,紙醉金迷般揮霍著他們青春與錢財,他們大肆呼喚著我的名字,為我報以熱烈的掌聲……

我笑意更濃,面上卻一點也未曾顯露。若是他們一年前對我如此,我也不至於死去,所謂“死前無名,死後風光”就是如此吧!只不過,我這個微不足道的舞女的逝去,無人知曉罷了!他們,這群庸俗無知的人,所觀所見的這個會舞會跳的美人皮,不過是洛羽觴用法術幻化的木偶而已。

對!現如今,我依荷,也只是個木偶而已,除了有記憶、有思想、有美貌以外,與那些粗制濫造的木偶也無甚不同了。



現在人們提到依荷,說的也不再是我。我自個心裏清楚得很。

想來我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,不哭不鬧,乖乖待在我這人形木偶的皮囊裏,靜靜目睹那個代替我活下去的女人續寫我的傳奇。

如今回想,我與洛羽觴的相識頗具戲劇性。

那個月黑風高夜,我獨自走上山坳,尋到一棵歪脖子樹,準備用一根繩了結我毫無生趣的一生時,她便剛巧出現了。

“美人,你若不想活,把這具身體給我可好?”我看不清她的相貌,卻至今記得她說那話時的語氣,那毫無憐憫卻可睥睨傲然於天地間的語氣。

奈何我那時一心尋死,將她視若無物,心一橫,腳一蹬,只想變成個吊死鬼。

她倒好,一記飛簪,直向樹上枝蔓射來,迫使我的“苦情戲”告一段落。

我坐在地上猛咳,咳來咳去,險些咳出猩紅,她在一旁觀望著,又似極不情願地拍拍我的後背,替我順順氣。

在我看來,她不算一個頂好的救命恩人,因為,在那之後,她嘖嘖嘴柔聲對我說:“這麽漂亮的人,這麽死了怪可惜的,我手裏恰好有一劑藥丸,可保你毫無痛苦的死去,我可以跟你,也可以助你完成一個心願,前提是,你這身子得借我用兩天。”

當時,我還不懂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,只因我思忖著,吊死與服毒而死,除了死法不一,也沒啥差別,於是便應了,隨手牽過那顆好看的藥丸塞進嘴裏。

一個心死之人,將死前無論什麽條件都會應的,譬如我。

我毫不猶豫的應允使她驚訝,那刻月光普照,借此餘暉,我才真正看清的相貌。

伊人如水,可惜半邊臉都被燒傷了,如若撇開那傷痕不瞧,倒也算是個不可多得的佳人,放入風雅樓也可讓安婆小賺一把……只是可惜了。

惺惺相惜,這詞兒付諸於我和她之間,再合適不過。

她問我為何要尋死;我答,與其茍延殘喘,不如魂飛魄散。

事後想來,這是我回答得最具水平的一次,讀起來既朗朗上口又充分顯露出我前半生的坎坷命運,以及那時我絕望的內心世界。

她又問我所求心願;我尋思半天,想不出個所以然,只得搖搖頭,說什麽無欲無求。

我想,她定是被我的高潔之志打動,一改先前傲然,鄭重地對我說:“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身體,讓那些欺負過你的人通通付出代價。”

她說這話時,我已精神游離,思緒漂泊在外,隱約間聞聲,想做些反應卻已無濟於事。

奇怪地是,我沒有死,有思想有記憶,可以說是個孤魂野鬼;更奇怪地是,洛羽觴不知道我活著,我行我素,頂著我那副好皮囊,混得有滋有味,將絲籮風雅樓的生意搞得風生水起。

我開啟了新視角,肆意穿行在絲籮城的大街小巷,看著那些我認識或我不認識的大活人如何消遣自己、游戲人生,也觀望著那個洛羽觴是否履行承諾,替我好好活著……

她不失我所望,將我的人生活得有滋有味,一躍把“依荷”這個名號做得響亮,將那些曾經打壓過、欺侮過我的人,紛紛碾壓至底層,弄得我都有些懷疑人生,懷疑自己的前半生。

她能歌善舞,卻不屑做此,用所學法術幻化了一個木偶,使它代替自己翩翩起舞,自己只需退至幕後做個操縱者。

這不知怎的,自從她做了這個擬人化木偶,我便變得不那麽自由了。每至亭午夜分,她當起操縱者時,我就得棲居到木偶裏,迎著樂聲,伴著鼓點,鬼使神差地甩起袖子,也正因如此才致使我與那個罪魁禍首重逢。

我知道,他叫付小林。



……“小哥哥,你做的紫米糕真好吃。”

多年來,我一直在做一個夢,活著時做,死後還在做。

夢裏,小小的我接過那人遞來的紫米糕,小心翼翼的嘗著,生怕嘗完了就再也吃不到了;夢裏的他,眼神依舊閃爍,語氣裏透著猶豫不決,仍然把我送入風雅樓,在我耳邊輕聲說:“你、你在這等下,我馬上回來,再給你帶一個紫米糕。”

與現實不同,夢裏,那人總會捧著熱騰騰的紫米糕回到她身邊,陽光般笑著,對她輕聲說:“小妹妹,慢慢吃。”可那終究是夢,醒來後笙歌如舊。

事後我總是想,如果那日我未曾接過他遞來的那個紫米糕,興許結局就不是這樣了。

自那日再遇後,我時常會看到他來到風雅樓找洛羽觴,每次都是笑瞇瞇的,像是恰逢天大的喜事;羽觴漸漸適應了他的存在,每當傍晚都會奉上一杯茶悄然等待。

我想,對於此我並不歡喜,更何況他的到來還如此頻繁,我更為不喜。於是,每到那時,我都會掙脫木偶的束縛到其他地方轉轉,看看我活了二十年卻從未游歷過的邊陲小城。

我“流浪”的時間並不長久,因為我怕走遠了,靈魂會難以棲息,再次被賦予的生命又會悄然而逝。

若說幾天前我是真想心無旁騖地撒手人寰的話,如今我卻變得對此塵世有所眷戀,探究其緣由,無非是老天再給予我生的機會,讓我以不同的視角觀摩這一切。

我須得承認,人一旦有了牽掛、有了值得留戀的東西,就難以得到滿足。

我歸來的時間過早,因而無可避免會碰到那人。他時常微笑著,擺出一副純真無害的模樣;又時常窘迫地低著頭,對於羽觴有意無意的挑逗置之不顧,像是聽不懂的樣子。每至此時,我總會在心中嗤笑,笑他故作單純無辜,笑我啞巴吃黃連有口難開。

我不知洛羽觴是否盡知此間真相,我想,以她的聰明才智應該早就知曉,不然也不會和他周旋那麽久。

於是,我在一旁觀望,假以人手,假以時日,悄然等待著他遭受應有的責難。

在風雅樓的日子多是寂寥,洛羽觴以撫琴度日,彈我最愛的曲子,聲聲愈遲,如泣如訴。我不懂她的心思和過往,也懶得去猜去想,僅僅靠著這點仙樂消磨時光。

有一日無風,洛羽觴散步帶回來一個面目全非的姑娘。那姑娘身穿像極嫁衣的紅裝,臉上、身上全是傷,悄無聲息地躺在睡榻上,據我來看,身份不俗,不然洛羽觴也不會讓她待在這裏。有著一肚子的疑問卻難以發洩,我只得看著洛羽觴一臉凝重,皺著眉替那姑娘把脈。

過了幾日,那姑娘的病情有了起色,慢慢蘇醒。洛羽觴待她極為客道,若不是眼神中的些許熟絡,我倒真能被她糊弄過去,以為她是大發慈悲救了不相識的某某。我想,她們定是舊識,但其中過往並不在我能幹涉的範圍,我不願也不想知道。

那是我聽見洛羽觴說話說得最多的時候,她總會找那姑娘聊天,把我身體裏殘存的記憶,加以她濃厚的感情色彩全盤托出,卻只是為了給那姑娘解悶兒。那姑娘極少言語,卻總是對她的救命恩人傻傻地笑,總是說,依荷,你是好人。

每到這時,我都會有一種被人誇讚的錯覺,興許是因我那名字用了太久,以至於到了現在,我還對我的過往有所眷戀。

好人。我,那個曾經的依荷,算不上什麽好人,不過是個被人唾棄、卑賤的舞女罷了;洛羽觴,現在的依荷,也稱不上什麽好人,她用了許多個見不得人的手段鞏固著“依荷”的地位,使她名聲大噪。

在我看來,這個被救活的小姑娘生性單純,見個人對她好,不考慮其中緣由就奉之為善,可謂是傻得可愛,才置自己被人整成這副狼狽模樣,落得如此田地。

當初我不也是這樣嗎?

後來,小林將那小姑娘帶走了,說是客棧缺人手,需要有人幫襯。臨走前,羽觴偷偷告訴那小姑娘,換成男裝、裝聾作啞,讓她憑此好好活下去。看過前幾日張貼的告示,我已大致猜到小姑娘為何人物,只不過不知羽觴這樣幫她的原因。

人走之後,羽觴日日彈唱,聲聲如初。小林更是多了一個前來的緣由,來的更勤,使我避之不及。我亦每日聽他言語,看他天天將紫米糕做成,送到羽觴面前,百般討好的模樣。

日子漸漸過去,無非是絲籮城又添了新人,風雅樓多了幾個金主。小林日日前來,或許,我早已習慣他的存在。禍患隱於日常,我的靈魂終有一日會歸去,無非是時間的問題。

三年後的今日,我終於迎來了原本的結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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